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肆拾叁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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肆拾叁

當初薛無雁那一刀過來, 原晴之先是驚愕,但好在她反應速度足夠迅速,趕在疼痛席卷身體之前, 便捏著袖子裏的玲瓏骰子出了戲。

等回過神站在戲臺上, 看著下方烏泱泱的人時,她還頗有些驚魂未定, 面色煞白。

薛無雁猝不及防當眾殺人這幕,一直留守在周圍的專家學者以及司天監眾人都看在眼裏,聯想到戲內情況和兇險程度, 眾人不禁為她捏了把冷汗。

“原小姐!”正因如此, 看她成功出戲,不少人圍了過來, 神情緊張。看到的確如同先前一般, 戲內的傷口未能影響到現實後, 這才終於放心。

“我沒事,有沒有水, 讓我緩緩先。”

原晴之接過他們遞過來的熱水,蹲在戲臺旁,小口小口啜飲, 以平覆情緒。

剛緩過口氣, 她就忍不住破口大罵:“不是, 什麽玩意?這薛無雁怎麽二話不說拿著刀就把我給捅了,完全不給我任何狡辯的機會?明明上次見面的時候還說什麽許諾薛家主母之位,看著也挺和顏悅色的, 怎麽忽然一下說發癲就發癲了, 有誰刺激了他不成?”

“可能是原小姐您同虞夢驚在樓梯間走劇情時,剛好被薛無雁看見了吧。”

“哈?還有這回事?”

“有的, 只是當時虞夢驚警告了一下,薛無雁嚇得屁滾尿流直接跑了。”

“好在原小姐及時出戲,否則情況不堪設想。”

程月華長籲短嘆:“劇情又出現這麽大幅度的偏差,第三折戲恐怕兇多吉少啊!”

“是啊,現在薛二少已經劫持了戴茜老師,真不知道後續是個什麽發展。”

“元項明老師還困在五樓的會客室,這劇情真是牽一發動全身。”

“實在不行,或許只能像《邪祟》一樣重演了。”

“不,不能重演。”這回,第一個提出反駁意見的是原晴之自己。

她將喝完的紙水杯放下,冷靜分析:“師哥那邊沒有了出戲道具,所以這次並沒有跟著我一同離開。現在他們還在戲內,若是貿然重演第三折戲,反而可能和戲內人一樣失去這段記憶,屆時很可能引發不可預估的後果。”

“可......若是不能重演,那您豈不是還得——”

賈文宇弄懂了她話裏的意思,不由得面露驚駭。

“沒錯。”原晴之點頭,肯定了他的想法:“既然不能重演,想要改變接下來的劇情,我只能入到已經受傷的雷柔身上。”

“不行。”晏孤塵率先持反對意見:“這太危險了。”

“對啊,原小姐。萬一在戲內出了什麽意外怎麽辦?”

“你們怎麽都只往壞處想?”

看著神情凝重的眾人,原晴之哭笑不得:“雖然薛二少那一刀捅得很深,但其實我還是下意識閃了一下,避開了要害,大概在肚子這邊的位置,如果包紮及時,應該短時間內不劇烈活動沒有問題。”

原晴之比劃了一下,展示給他們看:“再說了,往好處想想,第三折戲本身就短,再次入戲後我只需要堅持一個多小時就能成功走到落幕,也沒有很難熬。”

雖說在場大多數人都不大讚同,但現如今的確也沒有更好的辦法。

見他們還在猶豫,原晴之直接拍板:“好了好了,這個世界上哪有好賺的五千萬。放心吧,我有分寸的。”

“況且......對於出戲的方式,我有一個略微還算大膽的想法。”

入戲前,司天監就答應過她,凡事以她為首,由她做主。如今她心意已決,其他人自然沒法再說什麽。於是簡單休息過後,原晴之再度回到了戲臺中。

很快,周圍景色迅速模糊褪去,更替成陰森沈悶的薛家老宅。

甫一入戲,原晴之就感覺腹部傳來的劇痛。

她咬咬牙,勉強從地上爬起,根據方才出戲時隨隊醫生教給她的急救辦法,用嘴咬下幾根布條,勉強纏繞在受傷部位,而後跌跌撞撞爬起。

好在薛無雁看著精神就不大穩定,她又在受到刀傷後第一時間出戲沒有掙紮,所以前者倒也沒有再給雷柔補刀。再加上距離受襲過去一段時間,人又是仰躺沒有挪動,傷勢被控制在一個沒有擴大的範圍。

等包紮完傷口,原晴之頭上已然滲出細細密密的汗。

她撐著一旁的櫃子勉強起身,因為失血過多,眼前一陣陣發黑。

簡單適應過後,她開始往外挪動,朝著書房走去。那裏不僅有五樓會客室的鑰匙,還有薛無雁之前殘殺貧民窟流民時放在那裏的小型醫療箱。幸運的是,原晴之成功在老式醫療箱裏找到了一些磨成粉末的止疼藥,覆在傷口。

拿到這兩樣至關重要的東西後,她這才跌跌撞撞地朝樓下走去。

一邊走,原晴之一邊在心裏瘋狂怒罵薛二少這個翻臉如同翻書的狗賊。

若非是薛無雁這神來一筆,這會兒她恐怕都已經開香檳了。

越往下走,空氣中什麽東西被燒灼的氣味愈發明顯。

薛無雁這是來了招玉石俱焚,準備將整個薛家老宅都燒毀掉嗎?!

原晴之心裏一個咯噔,加快腳步。終於,在地下室入口的不遠處,發現了踉踉蹌蹌,差點跌倒的戴茜。

她連忙上前去將人扶起,二話不說,將手裏的玲瓏骰子和會客室鑰匙塞到對方手中,語調迅速地進行囑咐。

戴茜一楞,朝著背影大喊:“可是,你怎麽辦?!”

“不用擔心我,你快去!把我給你的東西交給薛大少看,他知道怎麽辦!”

雖說時間和交代都很匆忙,但原晴之卻迷之放心。

或許連戴茜自己都沒發現,方才從火場逃生時,她臉上不自覺出現的堅毅和忍耐,那絕非是何白露這個只知道逆來順受大小姐該有的東西,而是原原本本就屬於“戴茜”的。

原晴之相信戴茜可以帶著這些東西,成功去到五樓,同元項明匯合,順利出戲。

至於她——

身上沾滿血汙的少女擡頭,望向面前熊熊燃燒的火場。

厚厚的鏡片背後,萬千情緒沈澱,最終化為孤註一擲的堅定。

......

虞夢驚面無表情地站在原地。

在他周身,萬千烈焰旋轉著升起,將地下室所有可燃的東西卷入其中,照亮神龕兩側鐫刻的神秘古樸金色符文的同時,也封死了最後一絲可能後退的路。

陡轉直下的局勢要他在短短幾息內完全弄清楚周圍所發生的一切,比起最初被螻蟻口出狂言時滋生的震怒。在眼部的束縛自燃,確定自己已經燒毀半張臉且因為火焰持續燃燒短時間內無法恢覆後,現在的他無疑達到了怒意的巔峰。

此時此刻,虞夢驚反倒不再顯露怒容,而是怒極反笑。

“已經多少年沒有過了......”

過於久違的,這般狼狽的時刻。

“啊啊啊啊啊,怪物!”

他的沈思並未持續太久,便被驟然打斷。

火焰困死了地下室深處的出口,四面八方都是宛如天傾般的末日景象。好不容易找回神智的賓客們當場破防了,開始用最惡毒粗鄙的言語對罪魁禍首進行謾罵攻擊。

“到處都是火,我不想死......”

“都怪你將我們害得如此境地!”

“沒錯,你這蠱惑人心的邪祟,你怎麽不去死啊!”

虞夢驚譏諷地望著那些在火焰中尖叫嘶吼,發出痛呼的人群,語氣輕慢。

“可笑。世人自己魚目混珠,偏愛一張臉,到頭來還怪到本座頭上,真是愚蠢至極。”

“你胡說!”死到臨頭,總能激發起人類最醜陋的一面,更何況心底惡意面早已被放到最大,所以他們歇斯底裏,狀若瘋魔:“若非不是喝下你這個怪物的血,我們也不會變成這樣!這一切都是你的錯!”

“哦,本座逼你們喝了?”虞夢驚似笑非笑。

人們一時語塞。

“既然如此,你也別想活!”

“沒錯!要死一起死!”

望著那些一個接一個朝他逼近的人影,紅衣青年已然懶得再回話。

他只不過是放下手,閑閑散散地抱臂,露出半張臉下的森森白骨,就能輕而易舉從他們強作鎮定的冷靜中窺見下方色厲內荏的惶恐,對死亡的無邊恐懼,對他人的憎恨。

如此骯臟,如此膚淺。

一副骨架撐起的畫皮能夠要他們魂牽夢繞,褪去畫皮後的真容又能要他們聞風喪膽。

螻蟻們還在這裏不知死活地挑釁,殊不知早已自身難保。

紅衣青年冷眼看著,已然意興闌珊。

說到底,事情鬧到這個地步,他也有些厭倦了。

那日虞夢驚同雷柔在地下室裏說的那些話,看似輕浮不著調,可其實並非作偽。

事實上,當年慶國為了更好吸取他的氣運和反制他,的確在石碑上留下了一些真實的內容,例如將他弱點是火這點大書特書,恨不得昭告天下。

火是世間少有的能量具現化產物,巫師們開壇做法時都需要用其溝通天地,是至陽至純之物,對陰邪的一切有著天然的克制效果。這點在虞夢驚這種邪神身上體現得愈發明顯。雖說遠遠無法達到祛除的目的,但可以抑制他的再生能力。

若是夜紅神龕八道封印全部解除,那他甚至可以做到隨意操縱火焰。可現在封印只解除了一道,不僅無法反抗,恐怕還得元氣大傷。

以如今地下室這場大火的猛烈程度,離開顯然已經來不及。

......倒不如化作灰燼,屆時重新在夜紅神龕裏覆生。

他是天生的神祇,永生不死不滅,即使化作灰燼,也能在時間的休養下再度重生。

只是有一點點痛罷了。

但那些痛楚,相比於虞夢驚漫長的神生來說,過於不值一提。

雖然已經很久沒有這麽狼狽的時刻,可在更久遠之前,剛剛誕生之時,他也曾被滿腹心機的人類算計。若非如此,夜紅神龕也不會給慶國白白鎮了多年氣運,成全王朝千年盛世。甚至非要追根溯源,抵達慶神的誕生本身,同樣逃不開一場徹頭徹尾的盛大悲劇。

所以,早就習慣了。一切都不過是循環往覆。

虞夢驚無視那些朝他撲來的人,盯著不遠處搖曳的火焰,罕見地有些走神。

片刻前,薛無雁彌留之際發出的嘶吼仿佛仍在回蕩。

‘我很好奇,除去這張臉,你剩些什麽呢?沒有它,你誰也蠱惑不了吧!說到底,大名鼎鼎的慶神,也不過是只一味掠奪他人愛意,實則內裏空蕩蕩的可憐蟲罷了。’

他可憐嗎?

不,相反,他高高在上,愚弄終生。冷眼看著世人掙紮於浮沈泥淖,為垂憐他那點根本不存在的愛意爭相暴露醜陋的內裏,而後獲取愉悅。

人類會死,他不會;人類會追逐於皮相外貌,他不會;人類有七情六欲,愛別離怨憎會,他還是不會。他張狂肆意,自由,乖張恣睢。凡夫俗子為他奉上無數追捧和狂烈熱愛,供他享樂,供他游戲人間。

所以,這樣的人類,憑什麽說他可憐呢?虞夢驚嘲弄地想。

“殺了你!殺了你!”

“你理應同我們一樣,墮入烈火,永世不得超生!”

就在紅衣青年抽離了一切情緒,漠然打量著四周時,火焰中忽然出現一道人影。

剛開始,虞夢驚並未留意,直到那些攔在他身前,妄想加害於他的人影一個接一個倒下,他才詫異地看過去。

“說過多少次了,好歹你也算個神吧?不要每次被人欺負的時候都像只貓一樣,呆呆傻傻蹲在原地。只知道望著啊!”

氣喘籲籲的聲音從滾滾濃煙中傳來。

當那些費盡全力也要爬到他身旁,拖著他同歸於盡的人類已然全軍覆沒時,虞夢驚終於看看清了來人的樣貌。

拎著刀的少女穿著一身大紅嫁衣,從衣領到裙擺到處遍布著斑駁血跡,就連平日挽起整整齊齊的盤發也散落開,尾端沾染著半幹不幹的血痂,觸目驚心。

她就這麽從火光跳躍的深隙中走來,明明外邊狼狽不堪,胸膛氣喘籲籲地起伏,卻又仿佛連每一根頭發絲都在閃閃發光。

虞夢驚瞳孔中閃過錯愕,旋即側過身去:“雷柔?!你不是死了......?”

或許此時此刻,就連善於掌控人心,剖析陰暗的慶神都開始弄不清自己的內心,只是下意識不想讓覆滿白骨的,不堪又醜陋的半張臉被她看見。

原晴之渾然不覺。

“沒看我現在好端端的,活蹦亂跳著嗎,不要亂詛咒人。”

她低聲埋怨著,自然而然地上前,攥住那截蒼白的手腕。

和那天被所有人追殺的晚上一樣。

溫熱的手覆在冰冷的手上,然後牽著他,自然而然地邁動了腳步。

“四面八方都是火,你不走就算了,還站在原地......算了,現在情況緊急,先不說這個了,聖泉和夜紅神龕那邊應該不受影響吧?我們得想辦法在火燒過來之前到那裏去。”

虞夢驚壓根沒聽她說什麽。

或者說,聽見了,但是不以為意。

眼下沒有比解答他滿腔疑惑更重要的東西。

“一切的給予都有代價,一切的因都有果。”

青年望著自己逐漸被火舌舔舐的紅衣下擺,紅眸裏是萬物歸一的平靜:“所以,為什麽還要來救我呢?”

如果說之前救他,是為了得到那副華美的皮囊的愛意,為了得到他的垂憐。

那麽現在呢?

即使是這樣一副怪物般難堪,要所有人感到恐懼的外表,她也願意救嗎?

正辛辛苦苦找路的原晴之:“......”

她克制住想回頭給這個家夥一拳的沖動,沒好氣地道:“我發現你真的很喜歡問為什麽,上次你也問我為什麽要救你。”

“但事實上,很多理由本身就不需要為什麽啊。”她自暴自棄地作下結論。

譬如原晴之自己。

雖然早已在心底暗自發誓不再同情他,結果等真的看到這一幕,到底還是於心不忍。

紅衣青年孑然一人站在火場中央,無視逼近的大火,反倒沈默著,冷漠地擡眸,仍由火光倒映在冰冷紅眸,好像要走到那絢爛的焰色中去。

有的人,披著漠然的表皮,實則滿身寫著被眾生遺棄的孤單。

明明並未言說,可原晴之卻知道,她該去了。去把他從狹間裏拽出來。

於是她也這麽做了。

本身就是容易心軟的人,無需給善良提供證詞。

“再說了,你這個樣子根本不醜好嘛......”

只有半張完好臉的虞夢驚其實很乖。比她熟悉的,戲謔惡劣的,掩蓋真心的,永遠只游戲人間的虞夢驚要聽話得多。她上一次拉他走,後者雖然順從,但顯然骨子裏的傲慢還是讓他不大情願。可這一回,他是真的沒說什麽,很聽話地就跟著她走了。

就像一只調皮搗蛋的拆家貓忽然消停,怪讓人不習慣的。

聽她這麽說,虞夢驚不置可否。

青年眨了眨眼,鴉羽似的睫毛斂下了他猩紅瞳孔中的思緒。

原晴之只當自己已經把人哄好了。

“好了,走吧。”

面前的路實在不大好走。

原先在沒有著火時,虞夢驚站立的位置到夜紅神龕不過幾十米。

但現在,這幾十米卻成了天塹,到處都是灼熱的火墻,腐朽木材燃燒發出的劈啪,骨頭點燃的咯吱作響。空氣中彌漫著焦灼的氣味,每呼吸一次肺部都隱約作痛。

方才那些鬥膽想要上前的賓客們畏懼於原晴之手裏的刀,不敢上前。正是這點猶豫,要他們錯失了最佳的逃跑良機,一個接一個被火舌吞沒,變成一道道焦影。

淒厲的尖叫充斥耳膜。

原晴之越看,面色越凝重。

她低聲道:“現在哪裏都沒有退路了。幹脆我們一鼓作氣跑向聖泉吧,在大火徹底燒毀地下室之前進到神龕裏,應當還有一線生機。”

距離第三折戲結尾還有一點點時間。只要能在火場中活下來,就能借助虞夢驚身上的玉佩成功出戲。

沒錯,這就是她的大膽計劃。

原晴之其實有點子瘋性在身上的,只不過絕大多數時候都被社畜生活磨滅,表現出鹹魚的一面。可但凡有一線生機,她便願意去做命運大膽的賭徒。

“你害怕火吧。沒事,你只要跟在我後面,順著我走過的地方走就好,不會有火傷害到你。”

頭也不回地安撫完虞夢驚,原晴之率先朝前跑去。

火和風和慘叫聲都被她遠遠甩飛在背後。

見狀,安靜跟在她背後的紅衣青年蜷了蜷手指。

那些刺目洶湧的火便像收到指令一般,驟然撕裂開,分出條僅供一人通行的小路。而強行動用力量的代價和反噬就是,原本還在緩慢恢覆的傷勢愈發嚴重了,面皮的剝落愈發增加,紛杳而來的是遍布全身的刺痛。

可虞夢驚卻恍若未覺,他一直默默看著前方。

少女的臉被濃煙熏得漆黑,走路踉蹌,身上更是血和汗糊成一團。

可即便如此,也要他怎麽都挪不開視線。

仿佛過了很久,又仿佛只過了一瞬。

等一路跑到神龕面前,跑進這截大火無法侵染的地帶時,原晴之還有些恍惚。

她不敢相信,自己就這麽成功了?

拜托,那可是穿越火場,竟然毫發無損?!

即便因為劇烈的跑動,她清楚地聽見了腹部傷口崩裂的聲音,感受到內臟不堪重負的哀嚎。可她的確沒有被火焰灼燒一絲一毫,就連頭發絲都完好無損。

“我們成功了!”

原晴之欣喜地回頭:“虞夢驚,你看到了嗎,我們成功了!”

可下一秒,她的眼眸卻被一只手覆蓋。

因為視線遮蔽,原晴之看不清,但她能感覺到,落在自己眼上的,是嶙峋的指骨。

“......不要看。”青年啞聲,語氣辨不出喜怒。

原晴之倏爾明白了他的意思。

她想要說你並不難看,可又覺得此時此刻說什麽都不太妥當。

於是為了佐證自己的話,她只能摘掉自己的眼鏡。

“你低頭,我可以證明給你看。”

虞夢驚默然照做,彎下腰去適應她的高度。

下一秒,少女踮起腳,隨手將眼鏡扔到地上,捧住了他殘缺的半張臉。

看著紅衣青年眼眸下垂,仿佛連長長的睫毛都寫滿不高興的表情,本來只是想拍拍他頭的原晴之鬼使神差地貼了上去。

簡簡單單的舉動,卻要虞夢驚驀然睜大了眼睛。

——她仰頭親吻了他的半面白骨。

習慣了疼痛與死亡的慶神渾身冰冷的血液就此凝固。那是足以要他發瘋的,無所適從的,生平第一次想要用盡全力逃離,又硬生生被固定在原地的滾燙。

輕柔的,一觸即分的吻。從鏤空的,冰冷的骨骼裏,開出一朵花來。

比烈火更灼熱,比殺戮更有力量。

不是落在他華美艷麗的畫皮之上,而是落在他藏於皮相之底的腐朽白骨。

虞夢驚毫不懷疑,若是火焰也有這樣的溫度,那即便是不死不滅的神明,也能就此被心甘情願殺死。

“......好了。”原晴之松回手,落回原地。

她能夠清楚聽見遠處戲曲結束的唱詞,甚至是元項明和戴茜的聯合謝幕。

不管怎麽說,雖然艱險,中途遭遇各種波折,但《詭宅》這部戲,她到底還是賭贏了。

“送給你的刀收到了吧?下次再遇到這樣的事情,一定要記得反抗啊,你是慶神,又不是真的貓。”

一片眩暈中,原晴之扯開嘴角,憑借印象,朝虞夢驚所在的位置笑了笑。

在失血過多和高度近視導致的愈發模糊的視線裏,她難以看清虞夢驚此刻的神色。

所以她也看不見紅衣青年在觸及到沒有鏡片遮擋背後那雙眼睛時,驀然驟縮的瞳孔。

不要說只是過去五百年。即便再過去一千年,虞夢驚也不可能忘記這雙眼睛。

即使眼型改變,滄海桑田,王朝覆滅。但這雙獨特的,澄澈的,和著汙濁世間格格不入,代表著真心的眼睛,在他心底永世長存。

為什麽從第一次接觸開始就隱約從她身上察覺到熟悉,為什麽和她相處時總是那麽開心愉悅,為什麽會在聽聞她身死的消息後克制不住地震怒......

——原來她就是那捧自己曾經極力挽留,卻滲於指縫的流沙。

也是每每午夜夢回,獨坐神龕時的抱憾。

“......武五?”

虞夢驚不敢置信地開口。

青年聲音嘶啞,慌亂地抱住她,想要確定她的存在。

可那個人卻毫無回應,片刻後,在慶神的懷裏無力地垂下了手。

於是,無所不能的神祇明悟了。

他再一次失去了她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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